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黄桷树广场作证

发布日期:2021-07-22 09:35
摘要:黄桷树广场作证


知道没竣工,还是想探过究竟。

站在黄桷树下,高墙已坍塌,放眼一览无余。

头上,苍穹深邃,星星悄悄眨眼,告诉我这是真实的存在。

20世纪60年代初,滚滚婴儿潮把我裹挟入世。大南街拐弯处,一个婴孩的啼哭声窜出低矮的青瓦屋,在清晨淡淡的薄雾中萦回。

“是个男孩!”接生婆仿佛在讨喜。

不知父母什么表情,尖厉的啼声真真切切证实清贫之家又多了一张嘴。

没几天,母亲就下床干活了,居委会缝纫社是靠手脚麻利生存的。添了我这个老五,拼命挣钱成了母亲睁眼后的全部生活。

母亲说,那年夏天热得出奇,好多先天不足的婴儿到人世间打一趟就走了。母亲有经验,太阳刚落坡,急忙提桶水浇在黄桷树下,摆张凳子占着。这片从县政府高高围墙里伸出来的一大片树荫,是许多人争抢的纳凉宝地。

浓密的树冠是我的天空,母亲的笑脸是我的世界。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的,能看到大树下的娘俩吗?总之,有一树清风会伴我到天明。

有人说黄桷树是菩提树,有了她的荫蔽,我总算熬过酷夏。

这是一个老衙门。

明初,知县薛大亨领一帮衙役四处寻觅建衙之地,这片坡地跳入眼帘。站在坡顶,视野开阔,俯瞰城池,八面来风,意气风发。薛知县一锤定音:高筑墙,深建房,广植树。他明白黄桷树根系发达,生长迅速,不日,将盘根错节,相互搀扶,树荫蔽日。在高墙深院处理政事,自然心神安宁,挥毫自如。

历朝历代的县衙便植根于此。一进门,两旁几棵擎天巨树遮天蔽日,巍然屹立,如不怒而威的四大金刚,紧盯大门,护卫大院。民国时期,右侧建了一排灰砖牢房,老百姓跨进大门,背后一股冷气嗖嗖逼人。上世纪八十年代末,墙内的黄桷树被列为省级保护古树,来小城的外地人必观之而后叹。

县政府离我家大约二、三百米远,门前街道宽敞,小伙伴们最爱来此跳绳、走弹丸、修铁路、逮猫猫。大门设有岗亭,先是解放军站岗,后来换成荷枪实弹(后知没有发子弹)的民兵,随后又是臂带红卫兵袖章一脸娃娃气的哥哥姐姐们。其实,站岗的并不凶神恶煞,更没见电影里那种必须呼天抢地、猛擂鸣冤鼓方能入内的镜头。

在荣昌中学读高中时,政府大门成了上学的必经之地。时光是个舞台布景师,深深庭院,时而枯叶满地,风起时漫天飘飞;时而新芽嫩黄,仿佛夕阳下伫立庭中翘首盼郎归的新娘;时而碧绿遮天,犹如上天给威严撑起的翡翠巨伞。墙外骄阳似火,院内凉风习习。这种冰火两重天与我们何干呢?背不完的课文,写不完的作业,做不完的试题,日益逼近的高考,才是随时会一点即燃的野火,一不小心就被烧得焦头烂额。

命运之神似乎总眷顾少数,望着一个个好伙伴如春燕衔一纸通知飞向远方,欣喜写在他们脸上,落寞刻在自己心里。寒暑假回来,最大的消遣,就是陪他们把少年时的欢笑研磨在深深浅浅的红石板路上。偶尔在政府大门口驻足凝望,或叹一句:“在外面见过不少大树,就是没法跟我们的威武金刚相比!”这时,不知谁提起儿时翻院墙的旧事来。刚冒出的黄桷苞嫩黄诱人,会爬树的Y上去偷摘了一大把,返身与小伙伴一一分享。那酸涩,至今想起还会牙齿打颤,那幸福,却荡在早已长满胡须的嘴上。

80年代末,一个电影制片厂要拍一部解放战争时期的影片,我们县城成了不二选地。明清风格的民房,写满沧桑的石板,只需换一下吊牌,沿街挂上店铺、酒馆的幌子,一座活脱脱的民国县城就呈现在眼前。

90年代中期,神州春风浩荡,千年古城开始魔术般蜕变。早已定居国外的Y揪住我问:“红石板去哪儿了?那些白墙黛瓦的房子呢?”见过世面的Y一会儿激动,一会儿又心生些许惆怅。

走进政府大院,除了古朴的木楼变成冰冷的钢筋水泥外,大格局没变,黄桷树参天,高墙巍然屹立。他自言自语:围墙是封闭的佐证,封闭是权力的盔甲。

新千年的钟声,一阵紧似一阵,是在催促散漫的脚步,敲打田园的悠闲,还是不满高墙依然?县城发展呈几何级膨胀,高高的围墙再也抵挡不住出神入化的互联网。搬迁政府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。

搬迁政府谈何容易?且不说有些人深深的黄桷树情结,就是那数亿的迁建资金,就令几届决策者举棋不定、左右挠头。

商人的嗅觉早就穿透了厚厚的围墙。这是县城仅剩的一块风水宝地,商业价值之高,绝无仅有。高档酒店、现代写字楼、商业综合体,无孔不入的资本摩拳擦掌,用各种动人的蓝图试探决策者。天花乱坠的承诺,金灿灿地涌进大院,高傲的黄桷树掉进了炼狱。

没有不透风的墙。黄桷树听到了,急得直掉叶子。市民们知道了,呼喊多听民意。政协委员直陈民情:老城实在拥挤,人民需要广场。

呼声越过高墙,深深庭院不再平静。拉锯战惊心动魄,黄桷树一脸无助。决策层声音嘈杂,高墙外暗流涌动。树归何人?考量着世道人心。情归何处?测量着墙内温度。

新一届区委一锤定音:这里应该矗立一座广场,黄桷树属于人民!

几百年威严衙门,成了市民休闲的广场。几百年庭院深深,还给百姓欢歌的海洋。这片沃土滋养的黄桷树,从此为每个人挡雨遮阳。

“小心!别撞着爷爷!”一个优雅弧线,滑冰的小孩停在身边,胖乎乎的脸蛋透着无邪。环顾四周,没人,呵呵,我成爷爷了。

不是今夜月光皎洁,我的头发其实早已花白。

我的微笑映入清澈的瞳眸,掉进五十多年厚厚的时光,神秘的时空幻化成一张画纸,像川剧变脸,我见到了自己小时候的模样。

我轻轻拍拍小脸蛋,微笑着踱向空旷处,星光依旧灿烂。有一颗星星最明最亮,应该是母亲吧。俯瞰灯火辉煌的广场,母亲心里会怎么想?

猛地记起Y同学说,今年又要回家扫墓。

扫墓归来,我一定要陪他看看没有围墙的新政府和大楼前的人民广场;逛逛步行商业街,尽管已找不到大南街的模样。走累了,就在黄桷树下找个椅子坐坐,静静地看我们偷摘黄桷苞的那棵树,是不是同以前一样,还是那么高不可攀,那样高高在上。

作者 沈治鹏